旅美隨筆:中文沒有文法的原因│[梁厚甫]

凡是同時學過中文和英文的人,如果問他,中文易學還是英文易學,大概都會答道:英文易學得多。若問原因,只有一個,英文有文法,而中文沒有。有文法,自己能改正自己的錯誤,沒有文法,就要等到大家嘩然的時候,自己才知道是出錯了。例如我們以文字為生,事實上,我們寫了一篇東西出來,是否寫得通,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的。

何以中文沒有文法?這是一個頗為不易解答的問題。我國自從淸代末年,馬建忠寫了,一本《馬氏文通》,做照外文之例,替中文來創立文法,但是,這樣的文法,在理論上有可能,在應用上卻不切實際。許多人都讀過馬氏文通的方法來寫文章。

中文沒有文法的原因,由於中國的文明,發達得較早。語文•是文明的開始,中國在其他的地方還沒有文字之前,中國早已有了文字了。

文字產生得早,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自然人人都能明白,壞事就在於:有了文字的時候,書寫文字的工具,過於難得,因為工具難得,就不能不把文字加以壓縮。例如尙書:「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其實,所要說的是:「如果你弄到四海困窮的時候,你的天祿便永遠終止了。」本來是廿二字一句話,用八個字就交代了。

中國初期用來書寫的工具,是竹簡,是帛(絲綢),試想,這些東西,多麽的名貴難得,因而,凡可以推測得到的字,都不寫出來了,或者叫使臣當面解釋,而公文書反而是一種作為符信的工具而已。

老師宿儒解書的時候,往往用加字的辦法。

例如:「人之初,性本善」,不用解,「性相近,習相遠」,就解道:人性本來是大家相近的,但是,由於習慣之不同,就大家有距離,而且距離得很遠了。

加上了虛字以後,像是沒有文法的句子,也變成為有文法了。

由此,我們應該知道,中國本來是有文法的,由於古人要縮節字句,就把文法來破壞。

既然書寫工具難得,古人就不能不用縮文句。而壓縮文句的時候,往往因情形不同而有異。我們不應該向古書的句子,來求文法。因為古書的文法,是永遠不能統一的。

除此之外,古書還有許多的問題,例如古書有錯簡,有了錯簡,你向錯簡求文法,結果必然賦得一個錯字。唐人的碑帖較近現代,如果有些字看不到了,你勉強加以整理,必然愈整理而愈錯誤。古人的書寫工具難得,有時寫錯字,有時寫漏字,古人只得任其過去,你不知道,以為此中也有文法,結果必然錯到一塌胡塗。古人的句子,有時在先的字,變為在後,而在後的字,變為在先,或者漏了字而不補上,那均是由於愛惜竹簡與帛的結果。我們寫錯了字,把紙頭一撕便完工了,古人是沒有這樣的方便的。

因此,我們如果替中國文來樹立文法,決不能由古書來開始,而應該由現在人所寫的現代文來開始。(馬氏文通》之所以錯,錯在企圖為古文來建立文法,這是永遠辦不到的。不但馬建忠錯,近人如陳望道也錯。陳望道企圖從古書中,找出修詞學來。其實,古人寫文字的時候,以簡鍊為好,也因為書寫工具難得,並不是無條件的去追簡鍊。如果無條件的去追求簡鍊,則東漢的時候,就不應該有「賦」的文體了。「賦」與簡鍊,恰正相反,實在由於東漢的時候,書寫工具,已比較的發達,因而人們就以敷陳為貴了。

為中文來建立文法,其實有一條十分簡易的道路。忘記了中國的古文,而只為現代的中國文來建立文法。建立現代中文的文法,是一件比較容易的事情。因為,人類由小孩子開始,就知道有文法,小孩子初學講話,就會說:「我要糖菓。」決不會說成「糖菓要我。」

現代中文有了文法以後,學生學中文,就容易得多。

至少可以保證,讀了幾年書,寫出來的東西,人家會看得懂。

人家看得懂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典雅與否,那是次要的事。典雅而無人能懂,先生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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