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自尊心是好事，民族自大狂是要不得的。比如說，中國文和外國文的比較，中國文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

就好的方面而論，中國詩詞的意境，有時外國最好的文學作品，也不能及其萬分之一。中國文學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極尋常的事物，一經文學家的加工，就美至無與倫比。例如：「月落烏啼霜滿天，孤燈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寒山寺因這一首詩而名傳。四十年前，我曾去過寒山寺，不過是一家破寺而己，了無好處，一到晚上，誠然有孤燈漁火，由於自己不是詩人，覺得索然無味。但無論怎樣，好詩還是好詩。

這就是中國文字的偉大。但中國文字，也有其並不偉大的一面，如果艱深學理，用中國文字來表達，雖不是絕無可能，但是，論到準確性，中國文字，總是遜外國文字一皮。因此，我經常認為，中國文字，長於抒情，而短於說理。

最近，我曾發表了一些意見，認為中國文字實際仍有待於改良。不料我的話一出，就被人來圍攻。圍攻的人認為，中國文字，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是完全不必加以改良的。我對這一個現象，無以名之，名之為民族自大狂。天下事物，縱使是好，也可能再好。要求於百尺竿頭，苒進一步，本身並不是惡意而是好意，連要求進步也不容許，那當然是自大狂。

無論從個人來出發，或者從民族來出發，總得要虚心。世間絕無好到不能再好的事物。今天好，明天可能不好，應求後天能再好一這才是進步。以照相機而論，照相的人總要要求在曝光時方面、距離方面、光圈大小方面，能恰如其份。近四十年來，照相機在這三方面，藉電子計算學，差不多己完全達到可以自動解決了，但迄今仍未有一家照相機工廠，認為已能產製一具無待於改良的照相機。

這是叫做虛心，虚心，可以保證未來的進步。

如果認為一國的文字，已經完好無缺，不必再求進步了，說句老實話，這就是狂妄，如果假民
族之名，這就是民族自大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