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甫文選:從較大的形勢談起│[梁厚甫]

在美國總統訪問大陸的前夕,人們總難免會問:今後的形勢怎樣,美國與大陸的關係如何,台灣的地位有變動嗎?

有人愛摭拾一些掌故式的新聞,來求答案。例如有人說:「最近加州州長列根,曾對靑年共和黨人演講,引述美總統的話:如果中共要踐履其初入聯合國時的聲明,如果中共一定要歸併台灣,則美國必然要保持自己的權利」。如果列根的引述,真能恰如其分,我們必然不能作為今後局勢發展的根據。因為,作為美國總統而要保持美國的權利,則太陽從西面升起時要保持,雨點從地面跳到天上時也要保持。保持的是美國的權利,而不是美國以外的入的權利。因此,這樣的一句話,說了等於沒有說。

進一步,在保持美國權利的前提下,並不排除把一種權利來交換第二種較大的權利的可能。正如商人做生意,用10,000塊錢做本,而賺到15,000元,這10,000塊錢原來的權利保持中,再增加5,000塊錢的權利,那當然無背於保持權利的原則,但不能保證第三者不會吃虧。

然則我們預測這一次訪問的前途,應該憑甚麼來做依據呢?竊以為,應該以較大的形勢來談起。甚麼叫做較大的形勢,那就是:亞洲的整個形勢。

有一作擺在我們前邊的事情,但我們還沒有充分注意。但是,我們如果要對這一件事情提起注意不難,只要到國務院內跑一次,就完全明白。國務院內邊,除了國務卿和副國務卿以外,還有不少的助理國務卿,如非洲事務助理國務卿、南美事務助理國務卿等。但是,在十個助理國務卿中,近幾年來,誰人最妙,誰人的風頭最勁,只要這樣的一問,大家都肚內明白,十個助理國務卿之中,至少有九個的名字不大熟悉,而最熟悉的一個,是西斯科先生,西斯科先生是誰?他是近東及南亞事務的國務卿。

做助理國務卿也有幸有不幸,近年忙到寢不安席食不下嚥的西斯科先生,因為他的轄區,正是中東和印度洋。中東風雲變幻靡窮,而印度洋上,不久以前,正出現印巴戰爭,而最近多了一個孟加拉國。

近幾年來,亞洲和東南部,是多事之秋,這一個區域,已替代了歐洲的柏林,而成為世界的火藥庫。

誰為之?幕後主要的一人,當然是蘇聯。將來治史的入讀六十年代末期和七十年代初期的歷史,將會看到一個歷史的章目:美蘇在亞洲西南部的鬥爭。

正因為亞洲西南部的地位工要起來,就使得西斯科先生忙個不了,但是,反問一句:為甚麼今天西南部的亞洲,會成為動蕩世界的中心呢?一句話,就是美國與蘇聯的關係,一天一天的壞下去。

本來,美蘇間相互的關係,在利害上,有共同的地方,也有相左的地方。以中東問題而論,一邊支持以色列,一邊支持阿拉伯國家,這是相左的,不過,中東內邊,有阿拉伯遊擊隊和巴勒斯坦遊擊隊的問題,美蘇都同視為眼中釘,這是相同的。以近三年的發展而論,相左的地方,大過相同的地方。特別是最近的印巴事件,更使得美蘇的關係益趨惡化。印度洋本來是英國的勢力範圍,自從英國縮減遠東的實力以後,美國還未及塡補這一個真空,而蘇聯的實力卻已進入印度洋了。美蘇關係到了這樣的田地,要回頭,可能性簡直是沒有的。

不過,儘管有這樣的現實,籠蓋在這一個問題上邊的,依然有不少的幻想,例如,關於縮減戰略武器的談判,雙方依然進行得相當的憤極;關於柏林談判,去年總算完成了;關於太空硏究的合作,據說已有了進步。其實,如果細心硏究起來,這些成就,必然是口頭上的。在這些口頭上的成就上邊,今年尼克遜總統要訪問莫斯科。至少可以說,訪問莫斯科的意義,與訪問大陸的意義有所不同,後者代表180度角的轉變,而前者至多不過是進了一步而已。

上邊是談亞洲西南部的形勢。

又不能不談一談歐洲的形勢。最近英國加入了共同市場,而歐洲國家之間,其互相猜疑的程度,已經減少一熙。正於此時,美元脫離了黃金,而本身變成為一種具有鬥爭性的通貨。往日戴高樂所夢想的西歐大統一,今天卻呈現了這樣的端倪,這從美國看來,不能不認為是一個新事態。這樣的新事態,是不容予以輕視的,率直的一句話,就是歐洲第三勢力的興起。

除了歐洲的第三勢力以外,世界還有第四勢力。所謂第四勢力,亦即是美國國內西班牙語居民所稱的「第三世界」,「第三世界」雖然不是軍事上的強國,但在經濟上,卻是以原料供應美國的國家。這又是一種新形勢。

由上所述,即是說:今天美蘇之間,關係日見其壞,而世界上第三勢力和第四勢力,亦同時起來。自然不是說,第三第四勢力,會成為美國的對頭入,但是,人家既表現其求獨立之心,美國就不能不有所反應。

必要認清楚這樣的形勢,然後能推斷美總統訪問大陸的前途。

假如說,雙方有企圖接近的必要,究竟這樣的需要來自哪一方?有一種說法是:鑒於大陸與蘇聯關係的緊張,因而大陸不能不與美國企圖接近。這樣的說法,自然是言之成理,但是時間不免稍遲。在珍寶島事件的時候,大陸是有這樣的需要的,但是,這一個時期過去了。在這一個時期之後,柯西金曾通過北京,繼而有邊界談判,邊界談判雖然沒有進展,但在蘇聯正有事於中東,有事於地中海,有事於印度洋的今日,珍寶島事件之再度起來,畢竟是不大可能的。

何況,美總統之訪問大陸,雖由大陸所邀請,但誰人先提出這一個問題呢?這是美總統所提出的。雖然可以說,如果沒有斯諾的文章,美總統接見記者的時候,不會有這樣的動議。不過,斯諾的文章,畢竟不是官方的文獻。何況,放寬對大陸貨物的禁運,也是美國單方面幹出來的。

到這裏,不妨來一個假定:動機起自美國。

美國為甚麼會有這樣的動機呢?說法各有不同,但能令入信服的卻不太多。

例如有人說:為著今年的大選。這句話聽來似有理,但想下去並沒有道理。今年大選有兩個重大的課題,一是結束越戰,二是解決經濟問題,美國和大陸的關係,並不是課題之一,即是有無答案,一樣可以。亦有人說:為著協助越戰的解決。這樣的說法,雖然可作宣傳的題材,但畢莧是站不穩的,最近基辛格博士已公開承認,將來的談判,不會牽渉到第三國的了。

亦有人說:為著經濟上的原因,例如美國農產品的出口。美國的中西部,與加拿大有著大致相同的地理環境,加拿大可以有小麥外交,美國自然也可以有。不過,這樣的理由,作為輔因可以,作為主因是不對的。

然則主因在甚麼地方呢?主因依然是上邊所說的,是整個的形勢。用一句話即是說:美國面對蘇聯,而又碰到第三勢力與第四勢力的興起,亞洲大陸上有一大片的真空,美國就希望乘虛而入。

天下事本來是兩方面的,中共固然有所忌於蘇聯,蘇聯亦何嘗無所忌於中共。假定蘇聯要企圖和中共接近,除了歷史上的原因以外(如停止援助,撤退專家),還要作政策的改變和意識形態的改變(即是放棄了沒有赫魯曉夫的赫魯曉夫主義)這樣的代價,蘇聯是付不起來的,即使能付得起來,亦非由目前的執政者來做,就可以取信。反之,美國與中共之間,雖有歷史上的原因(其名稱為條約上的義務),但與中共接觸起來,不必改變政治上的工識形態。這一個空子,是基辛格博士認為空前未有之發現,而亦認為可圈可點一的。

由此,美國與大陸之間如果有問題,就是歷史上的問題。現在要考究的,就是歷史是否具有永恆性。已成的歷史事實,自然具有永恆性,那無待說。但歷史的推移,是沒有永恆性的,即以條約義務而論,在基辛格博土的著作中,曾幾次的提到,條約可因下列原因而中止,即是:(一)條約之廢除,(二)締約一方之喪失其締約的資格(例如歷史上匈牙利奧地利之合併),(三)締約的「終期條件」(即引起義務的客觀事實小出現)之出現,都是條約義務解除的原因。

實際上,所謂必然尊重條約義務與必然踐履條約義務,是一種一般性的說法,等於說:「欠債必然還錢」,但個別之債,有個別的特性,債權入如果放棄權利或者死亡而沒有繼承入或執行入時,縱不還潰,也無背於「欠債必然還錢」的原則的。

今天的形勢,與去年聯大表決前夕頗有相同的地方,徒然憑著「必然尊重條約義務」這一句話,等於憑著「必然用盡全力來保持席次」相同。

而且,聯合國投票的數字,還是呆板的東西,國際法上的解釋,可以千變萬化,今天的流動性,顯然比之幾個月前為更大。自然不是為著危言聳聽,語重心長,希望能作萬一的準備。

(原戴1972年2月21日香港《星島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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