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在美國住了近二十年，到今天，才悟到美國產業發達的真正原因。這原因是甚麼？這原因可以用一句話來表達，就是美國大部分的人，由中年而至老年的，都能手不釋卷，終身不離學問。

假如你住在紐約和華盛頓，你晚上的時候，走到公共汽車上邊，你會看到有不少的人，手挾著四五本書，匆匆的趕赴他們的目的地。他們的目的地是甚麼地方？就是成年人學校、職業學校或者是有名大學的城市分部。假如你住在舊金山，你在第四街，晚上會看到一座極端現代化的建築物燈火通明，從四邊開敞的玻璃壁望過去，你會看到內邊人頭湧湧。這是甚麼地方？這是舊金山加州大學的成人夜校。

記者看過了不少關於報導美國情形的通訊，從來沒有過一篇是報導美國人對知識的重視的文章。好些人對美國人生活的想像，以為美國人一下了班，就到酒吧來喝酒，喝完了酒，就回家去看電視。是這樣生活的美國人，有沒有呢？有的。但不過是美國人之一部分，另外一部分甚而極大部分的美國人，吃完晚飯之後就去上學的，實在不少。

當然可以說，美國人對知識分子是重視的。不過，這樣的說，仍不是十分徹底。美國人實際已進入這樣的境界，重視知識，過於重視知識分子。

重視知識與重視知識分子，實際是兩件事情，日本是重視知識分子的國度，公司登廣吿，要找一位文學批評家或者大學教授來寫幾句有關商品的評語。日本大學教授在社會上的地位，比之大公司的總裁的地位為高。這說明日本對知識分子的重視。但就記者晚上在東京街頭之所見而論，趕著上補習學校的人，遠不及美國之多。如果說，日本和美國有其差別，這應該是差別之所在。重視知識分子與重視知識，實際是兩種不同的境界，而重視知識分子，很容易出現一種毛病，即是養成了「學術貴族」。美國「學術貴族」的現象，是早已存在的，特別有了電子計算機之後，學術上的「貴族」在十年之前，人數更多。美國許多有關學術上的問題，都紀錄在電子計算機內邊，而電子計算機，只有若干知名教授，才有加以使用的機會，這些知名教授，便成為「學術貴族」。不過，近一兩年來許多電子計算機已「圖書館化了」，即是其他的人，也可以加以使用，因而美國「學術貴族」的現象，雖然一度出現而不鞏固。

美國「學術貴族」現象之不能鞏固下去，有一個主要的原因。美國立國之始，就沒有封建主義的觀念。在純粹的「產業自由的社會」內邊，如果有貴族，只能是經濟上的貴族，也即是大老闆。除了經濟上的貴族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的貴族，此所以，一有其他方面的貴族出現，經濟上的貴族，首先要求能加以控馭，如果不能加以控馭，必然加以消滅而後快。「學術貴族」在美國出現而不能鞏固，是其中之一例。

本來，學術這一個東西，是應該由全民來掌握，而不應該由少數的知識分子來掌握的。一個社會，不重視知識分子，歧視知識分子，甚而排斥知識分子，是一件很壞的事情；反轉來，重視知識分子，是好事情，但仍不是最好的事情；一個理想的社會，應該是重視知識，力求大多數而至全民來掌握知識，而不僅僅是重視知識分子。美國現在已開始向這一方面來走。

日本對知識分子何以比之美國更為重視呢？這是日本還未能完全脫離封建社會的明證。事實上，知識是不是很艱深的東西呢？不是的。世界上無論甚麼嚴重和艱難的學問，只要你能下五六年的苦功，就可以掌握。所以，知識分子認為自己了不起，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不過，「行遠自邇，登高自卑」，不重視知識分子，就不能達到全民重視知識的境界，因此，重視知識分子，至多僅能是手段，而不可能是目的。美國今天，已向全民重視知識的境界來進軍，這一件事情，是美國還不失為年輕國家的保證。

美國人之所以重視知識，與美國的產業結構有關。

美國大公司聘人，全靠刊登廣吿，進入大公司之後，能否升職，不在於對上司之奉承，而在於工作的表現，如果工作的表現不算太好，你能在大學裏拿到某一個學科的修業完滿證明，你可以以此為理由，向上司來請求加薪，上司如果不答應，是會受到他的頂頭上司的責難的。這樣一來，大家就不能不重視學問了。我曾看見一個靑年人，初時只是一個小會計員，當他讀完了「管理學」的學科以後，他一躍而為副總裁了，其年只是23歳。

這就是，美國產業今後仍能向上的保證。

（原載新加坡《南洋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