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美國通訊,已經寫了20多年。在通訊裡面,作預測而碰上釘子的,自然不少;但是,能如響斯應的,亦未嘗沒有。朋友說:姑勿問成敗,你得總結一下你的經驗。成敗的問題並不太大,大的問題是:成功與失敗的過程,都是經驗。經過總結之後,這經驗就是具體而有條理的,可以作為未來的借鏡的。
反應性的美國政策
首先得說明一件事,二次大戰以來的美國政策,一般都是反應性的。這就是說,世界上有了新動態、新事物,美國就作出反應來。美國很少會突如其來地來一個可以完全影響世界未來的新行動。如果有,只是馬歇爾施行的西歐政策和尼克森之打開與中國交往的門戶的行動。即使是尼克森這樣的行動,事前也並非沒有預兆。在尼克森進入白宮之前,他在《外交季刊》上邊寫了一篇名叫《越戰以後》的文章,這文章,明顯指出美國有和中國恢復交往的必要。除了事前的預兆之外,亦未嘗沒有反應性的性質。因為,在尼克森前邊的,是中國的「乒乓球外交」。
美國外交之具有反應性,當然有招來物議之一面,也有方便我輩新聞記者之一面。
所以招來物議就是說:人們批評美國,近年沒有雄才大略的總統。美國既然以民主國家的領袖來自居,許多事情,應該為天下先,但是,美國並不如此,經常事到臨頭才想方法來應付。
所謂方便我們新聞記者,就是說:觀察問題的時候,既有事實擺在前邊,所要追求的,僅是美國如何反應。事實是題目,反應是寫文章的人,如何下筆。憑題目來猜人家寫文章,那是容易的。
當然,文不對題的例子,也未嘗沒有。雷根總統之擴軍備戰政策,表面看來,異常之雄才大略,但是,這政策是否符合美國的經濟的客觀現實,就大有問題。當美國經濟的現實負擔不起龐大的軍費的時候,換來的後果,就是高赤字。美國為了填補高赤字,便抬高利息來吸引外國的資金,而不考慮人家索償時自己如何對付。定下這樣的政策,一個清明在躬的人,應該自覺不寒而慄。
自然,你懂得有依題為文的人,自然也懂得有文不對題的人。由此,我們寫通訊,就不會如黑夜摸黃瓜,不知頭尾之所在。這是一點小經驗。
怎樣預知反應的問題
既然美國的政策,以反應性的居其多數。在當局未作出反應之前,怎樣能知道白宮裡面會怎樣的反應呢?
答案是:這點在於勤讀書。據說,美國是一個「公開的社會」,究竟公開到怎樣的程度,我不能說,但是,在美國,人人都可以為政府來出謀獻策,這點卻是不假的。
在美國,有不少的大學教授,也有不少的基金會,更有不少的專業雜誌(如《外交季刊》、《外交政策季刊》等)和論壇(如三藩市的聯邦俱樂部和世界事務協會等)。在這些機關裡面,每天都產制不少的言論。這些言論,憑著當前的客觀事實,建議反應該如何。一方面,這是書生論政,可能毫無影響;另一方面,這是「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的表現,說這些言論,無關經國之大猷,也是不對的。
第一個態度是:對這些言論,不能不讀,應該盡量的讀。
第二個態度是:你應該有志氣,認為你自己是人,政府裡面的國際問題專家也是人。人是能明辨是非的,能比較短長的。你所讀的書,和他們所讀的書,原無異致。書讀得多,就可以整理出一個總趨勢來。
然而憑這兩點來預測反應,還是不夠的,當中還有美國的派系與利害問題。
任何個人主義的國家,都不可能避免有派系。派系是個人的延擴。先要沒有了個人的利害,才可能沒有派系。
明白了美國有派系,就知道每一個派系的人,都會為他自己的派系來立論。儘管他們自稱為中立不倚的作家,實則他們是早已胸有成竹的。
我們讀書,不是光看他們說什麼話,而經常要問:「先生何為出此言也?」問得多了,你就可以把這些人來分類。你就可以把美國舞文弄墨的人,分出無數的派系來。
先分派系
第一,美國有民主與共和兩黨。「天下之人,不歸楊則歸墨」,這是起碼的派系。
第二,美國是三權分立國家,有人為行政機關來代言,有人為立法機關來代言,也有人為司法機關來代言。一般來講,為行政和立法機關來代言的,翹起了尾巴,就知道他們的旗幟;為司法機關來代言的,表面上似乎是公正一點,但江河依然朝宗於海。
第三,美國的產業,有製造行業,有金融行業,有服務行業(一般人稱之為商界)。這些行業,各有各利害之不同。舉例來講,產制業不怕通貨膨脹,因為,通貨膨脹物價便貴,物價貴,所生產的貨品隨之而貴,怕什麼?但是,有時也會怕,因為,物價貴了,會影響銷路。金融業怕通貨膨脹。金融業有一定的資本額,通貨膨脹,就是資本的減值,但是,有時也樂於看到通貨膨脹,因為通貨膨脹的時候,中央銀行(在美國為聯邦儲備局)就會抬高利息,利息高了,對金融業是有利的。因此,在某一個時候,某人突然提出這樣的主張,在另一個時候,同一個人,會提出另外一個主張。會看書的人,並不能把他的主張,作為自己的滋養料,而應該從他的主張的衍變,而判定他是屬於哪一個派系的人。
知道了美國每一個作家,都會替某一個派系的人來立言,因而,他所寫的文章的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哪一個派系的人,才是美國的主流。文章反而變成為他是屬於哪一個派系的烙印。
比方講,今天的雷根總統,在外交上,以反蘇為第一義。在內政上,為著服從反蘇,不能不擴軍備戰。既然要擴軍備戰,高赤字雖是以自傷元氣,亦在所不計。
由此,美國就會呈現出兩個派系來,即是:(一)不惜冒高赤字的危險,而主張擴軍備戰派;(二)強調高赤字的危險,而反對擴軍備戰派。換言之,前者是支持軍需工業的派系後者是非軍需工業的派系。
有人問,非軍需工業的派系會有這樣大的力量嗎?答道,有的。美國的金融集團,具有跨國的力量,可以與軍需工業抗衡。不但在美國裡面,有其抗衡的力裡,甚而在世界的範疇內,可以策動其他國家,來和美國抗衡。
再看現實
徒然知道美國有若干派系,那是不夠的,任何派系的主張,都不能不以客觀現實為轉移。
什麼是擴軍備戰派系所注視的現實呢?
第一,這一個派系,叫做「擴軍備戰」派系,而不叫做「擴軍求戰」派系,因為,他們是不敢求戰的。為什麼不敢求戰呢?今天如果發生世界性的戰爭,必然或者有極大的可能是核子戰爭,他們也知道,核子戰爭,具有兩敗俱傷的性質,即使求戰,也不會得到勝利。他們所追求的勝利是什麼呢?他們所追求的勝利是:在擴軍備戰的氣築下,來嚇倒蘇聯。
第二,問題乃在於,蘇聯是否嚇而能倒。要答這一個問題,就不能不牽涉到哲學方面去。世界是否有一種人種,可以稱為「超人」?德國的納粹黨,是相信這一個理論的,但是,納粹黨已遭到可恥的失敗了。今天的世界,「超人」的理論者斷然不可能復活,但不能否認,在美國這裡或那裡,還有點殘留。所謂「超人」理論的殘留,就是「美國科技世界第一」的說法。如果相信「超人」的理論,美國科技是可以世界第一的。但是,你如果不信超人的理論,美國的科技,可以在這裡或那裡,有著第一,但不可能全面第一,更不可能永遠第一。
擴軍備戰派所進遇到的困難,就是他們既不願也不敢以「超人」的理論,作為他們的主張的前提,但卻要去嚇倒人家,結果下來,就是人家被嚇而不倒。
天下間有一個真理,核子彈並不可怕,拿在希特勒的手上,才是可怕。今天的世界,經過了希特勒失敗的教訓以後,是不容易產生第二個希特勒的,而即使有人企圖扮演希特勒,也扮得不似,因此,蘇聯為什麼要怕美國。
蘇聯知逍,今天的美國,是虛張聲勢,是外剛內柔。天下間,最困難的事情,是對付外柔內剛的人,而扱容易的事情,卻是對付外剛內柔的人。
剛柔是一對矛盾,對付外剛內柔的人,是剛以濟柔,柔以濟剛。曆來蘇聯對付美國的辦法,就是美國劍拔弩張時,蘇聯就來一下緩和,就來一次高峰會議,看美國參加不參加。參加了,就揭露其內柔的本質。到美國參加以後,蘇聯便站穩立場,輯你有什麼花樣,花樣拿不出來,外剛也不過如此這般而已。
再具體的說一句,對付外剛內柔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外柔內剛。剛柔都是人為的,並不能反映實力的真相。
在美國已住了20多年,所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兩個霸主,不外是剛柔互濟。這又是一個小經驗。
世界要轉向了
我曾這樣的設想:兩個霸主之剛柔互濟,二次大戰以後,已互濟了40年了。冠冕堂皇的話,是折衝樽俎,拆穿了,毋寧是近乎兒戲。
世界決不能如此嬉戲下去的,人類總要成熟的。在今天,有一個新的力量會冒起頭來,這是世界人類爭取和平的力量。這一個力量,隱然有成功之可能。
為什麼爭取和平的力量,會有成功的可能?這由於,我們對戰爭的觀念,實際可以一分為二。
首先,我們應從19世紀的歷史來開始。19世紀承工業革命之餘,各產業先進國家,為著追求生產,為著追求利潤,就不能不追求資源,不能不追求殖民地。資源與殖民地,均是客觀存在的事物,人類是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來創制的,因此,存在著戰爭的原因,戰爭就無法避免。到今天,這樣的戰爭因素依然存在,但是,已比之19世紀為稍見緩和。其所以稍見緩和,就由於,資源所在地的人民,或者說,有可能作為他國殖民地的人民,已起了自覺,形成為一個第三世界。第三世界的人民如果能團結及壯大起來,其欲蠢蠢的國家,就不容易伸手。
以上所講,是傳統的戰爭,是久已存在的戰爭,在今天,並不是沒有,但不如以往之一觸即發。
除了傳統的戰爭以外,還有今天兩個霸主的乾坤一擲之所謂世界戰爭,亦即是人們所稱的第三次世界大戰。這一個戰爭之起源,主要起於世界有了兩種制度,而人們認為兩個制度,無法共存。
兩種制度之無法共存,是基於人們的主觀的心理,而不是基於客觀之存在。由於,移去這一種戰爭之原因,比之傳統戰爭為容易。雖然有人說,兩個霸主縱以制度之不同,作為表面的原因,實則骨子裡仍是對盟國的爭奪以及對勢力範圍之爭奪,是傳統戰爭的巨型化,而不是兩種不同的戰爭。這一個說法雖然有理,但與近40年來的歷史不符。近40年來,對壘之雙方,在盟國方面在勢力範圍方面,已互有脹縮,但沒有因此而互見兵戎。因此,這一個戰爭的動機,仍然是理念上的,仍然是哲學上的,而不是在於客觀的實物上的。
如果這一個說法不差,那麼,聽來雖然是十分駭人的乾坤一擲的世界戰爭,實則戰魔是從心生的,可用心理的方法來移去的。
我們只要細心的想一下,這樣的乾坤一擲的戰爭,無法不動用到核子武器。而核子武器,會兩敗仴傷。是誰都不敢首先動用的東西。正因為不敢動用,故近40年來,美蘇在外交政壇上,高冠峨帶之人,實際有如小孩子之互相恫嚇。一次「高峰會議」繼一次「高峰會議」,一次限核談判繼一次限核談判,談來談去,結果依然一樣。無結果就是常態。
決定的因素——經濟
今天,移去這一個魔從心生的戰爭,已開始出現條件了。
條件之一,就是兩國之經濟。蘇聯經濟出現問題,已經是老生常談了。美國的經濟,由於美元之上漲,誠然可以遮蓋我們的眼簾,但美國之高赤字,是置萬喙而不能自解的。高赤字的原因,正是由於近40年來不斷擴軍之所致。武器以10年為一個世代。40年,就是三個世代的武器,已成為廢物了,多少民間的血汗,業已虛擲了。
條件之二,就是今天的世界呈現新事物。兩個制度,已公認在一國之內可以共存,那麼,一個世界之內,兩種制度,何必還要互相恫嚇。即使互相恫嚇,難道會嚇出戰爭來嗎?
看來,世界已有點峰迴路轉。自然,這是一人之私言,還有侍於進一步的研究。
(1985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