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今天美國,是世界自由國家的典範,但是,說這句話的人,似乎忘記了一黙,今天美國,也是紀律國家的典範。
在美國,政府有政府的紀律,軍隊警察有軍隊警察的紀律,企業界有企業界的紀律,而紀律之嚴,凡是未住過美國的人,是無法想像得到的。
昨天我碰到一個實例,可以說明上開的話。我有一個老朋友,最近由香港移民美國。去接他飛機的時候,他對我說:「一下飛機,我覺到處處都是自由空氣,好像是另外投過了胎。」我對他這,一句話,感到莫名其妙。不過,人們的腦袋,是不會時時都正常的,我認為,他或者坐飛機坐得困倦了,就口無擇言。
晚上到他的旅店,他的精神稍為正常了。他對我說:「我有一個兒子,現年十八歲,在香港的中學讀書不成,因而無法進入美國的大學。為了補助家計,也想他出來做事情。」我記起,有一個朋友,最近升任一家美國地方報紙的經理,我打電話給我的朋友。
朋友說:「我們報館一切職員,都要經過考試,但是,現有一份職位出缺,是我們寫字間內邊的跑腿,即是每日把稿子在寫字間內邊送來送去,因為這不需要專門的技能,不必考試。如果你認為有人可以勝任,那末,你就叫他來見我吧。」最後說,薪金是每星期二百二十五元。
朋友的兒子去過以後,被錄用了,但過了兩天,再來見我,幾於要哭出來。
我問他甚麼原因,他說,這一份職業,太不自由了。
我問他怎樣的不自由他說:「第一,報館內每一張椅子,都有人坐,我每天八小時如果不是跑着,就是站着。中午吃午飯,只得十五分鐘,附近要找一個可以吃『碟飯』的地方,也找不到,吃三文治,我卻不能充飢。」
我怕這孩子在我的朋友前邊出洋相,勸他立刻辭職,他同意之後,我就打電話給我的朋友,結束了這一件尷尬的事情。
在這裏,可以說明一個問題,美國是自由國家,同時也是紀律國家。紀律與自由,是相輔而行的。在寫字間的時候,一天八小時,只能站着走着,而不能坐下來,這是紀律。但是,下班以後,你如果在飯館內邊遇到你的經理人,你大模屍樣的坐着,不起來打招呼,經理人無法開除你。即使懷恨在心,他日借故開除你,你可以向董事長吿他一狀,或者吿到官府去,這是自由。
只說美國是自由國家,而不說美國是紀律國家,這是會誤人的。凡是自由愈發達的國家,紀律必然愈發達。不論一個在報館內邊做跑腿的人,要每天跑足八小時,一個在餐室內邊做企枱的人,也一樣的要跑足八小時。美國每一個餐館侍者,平均要照顧十二張四人同坐的桌子。如果十二張桌子經常坐滿了人,你就要跑到個亦樂乎。如果十二張桌子不坐滿了人,你一樣要跑,辭職不幹是也。
看一個地方之發達與否,先要看這一個地方的紀律。紀律與自由,是相輔而行的,是水漲船高的。
以香港而論,香港的自由,不及美國,而香港的產業紀律,亦不及美國。所以,香港的人初到美國來,尙未享到自由,就先受到紀律的約束,甚而懷疑到美國並不是自由國家。其實,法律與紀律,是兩件不同之事。
在資本主義國家中,法律先賦予產業界以制訂紀律的自由,產業紀律無論如何之嚴法律都不予以干預。法律不予干預的原因,就因為擇業是有自由的,某一家公司的紀律過嚴,它自然無法雇到工人,無法雇到工人的結果,紀律就不能不鬆弛下來。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執筆人是美國一位蘇聯問題專家題目叫做《法律與紀律》。書中有警句。
其一是,「蘇聯在勃列日湼夫以前,朝野上下,都不知道世界上有法律與紀律兩回事。因而蘇聯的工廠,無不紀律鬆弛,生產不前。
「勃列日涅夫對蘇聯最大的貢獻就是重視生產紀律;但是,由於積重難返,迄今雖未見大效,但蘇聯的生產,確已局部的提高。」其二是,「資本主義之所以勝過社會主義,由於資本主義賦予產業界以制訂自己的生產紀律的自由。產業界憑自己的生產紀律,來提高其競爭能力。社會主義國家雖可以授權國營工廠,自訂生產紀律無奈社會主義國家自始就不知道紀律與生產之不可分離的關係。國營工廠的廠長,沒有了紀律,等於一事不能為。」
我讀過不少資本主義作家批評社會主義的文章,始終認為,只有這篇文章,真能一針見血。
法律與紀律的關係,自由與紀律的關係,近乎學術性這裏不再談了,且談近來有不少亞洲人來美國,碰到美國的生產紀律,為之哭笑不得。有一個「越南難民」的朋友,來到美國之後在一家法國餐室內邊當助理廚師,一天要工作十二小時。太過辛苦,最近患上了失眠,甚而感到連生產機能,都有點衰退。他對我說:「誰說美國是自由國家,我來到美國之後,覺得比坐牢還見辛苦。」
說美國沒有自由那是假的。如果美國的產業界,沒有制訂生產紀律的自由,那厨師哪會感到做工如坐牢。
實際的問題是:亞洲方面的人只聽到美國是「自由國家」,而沒有聽到美國是「紀律國家」。此所以,一來到美國,就覺得有如坐牢。
以我的朋友而論,他甫下飛機就說嗅到美國的「自由空氣」,到他的兒子,才嗅到美國的「紀律空氣」。依我的猜想,他們父子兩人在家內邊的時候,一定抱頭痛哭,自怨來錯了美國。
是不是來錯了美國呢?與其說是來錯了美國,不如說是投錯了胎。只要投胎做人,不論到甚麼社會去,都得一嘗紀律生活的滋味。
紀律生活不高的社會,一定是生產力不高的社會。在同一紀律生活之下,較先進的政治理念,才能發揮其優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