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美國的聖誕節，賦得「愁雲慘淡」四個字。

最捉狹的是玩具商人。今年的玩具市場，出現了一件怪事。如果你是一個安份守己的人，你就會不想買玩具送給小孩子。今年最流行的玩具是甚麼？不說出來你不會曉得，最流行的是「計時炸彈」，其次是「火燒大鐘樓」。計時炸彈就是香港人所熟知的「菠蘿」；火燒大鐘樓，卻有待解說。設計相當的精巧，一個紅的燈泡，隱藏在大鐘樓內邊，上邊有一個活動的折光設備，一按電燈膽光線被折，幻成火光烘烘的樣子。不能不說明的，美國的習慣，一般機關，如海關車站等，都沒有大鐘樓的設備，有之只有大學。加州大學的鐘樓是有名的，以往有人從樓頂跳下來自殺，現在是稀癖們擲石頭的對象。

問題在這裏：玩玩具的是小孩子，買玩具的是成年的人。小孩子愛玩炸彈是一件事，成年人肯買炸彈卻是匪夷所思。記者本想買一枚寄給《星島日報》的編者，拍照製版，讓讀者們欣賞一下，但怕香港的郵務人員和關務人員的神經未夠健全。

不過，因為要買炸彈，就和美斯百貨公司玩具部那位老小姐談了半天。先問她為甚麼今年流行這樣的玩具，她當然無法理解的。這是玩具商屬下「市場心理硏究課」的博士們所提出的意見，也是商業管理學上的尖端學問，她不會曉得。問她為甚麼成年人肯買，她的意見，倒也可取。她說：加州大學的「言論自由運動」起於1964年，哥倫比亞大學的「教在內邊運動」起自1966年。正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當年的風潮躉，今天已成年了，已插入社會內邊做事情了，並且生小孩子了，他們要孩子「像賢」，就只得買這些東西給他。

不必再追問下去，追問的結果，所得的只是感嘆。記者問道：「近來最流行的玩意兒是吸迷幻藥，聽說有人在參議院內邊作供，認為美國在越南的大兵，吸迷幻藥的，十居其六，何以沒有這樣的玩具？」那老小姐像是觸起甚麼的靈機，說道：「有的，玩具部沒有，你得到糖果部去。糖果部有些像是香煙的糖條兒，有兩種，一種是正常的，一種著火的地方，特別的臃腫，像是塞了甚麼東西到煙內邊去。我的妹妹的孫兒，前天買了幾條回來，把我的妹妹氣到一佛涅槃，二佛升天。」

計時炸彈的玩具，不過是今年聖誕節的插曲，不必細表。本通訊所要報道的，是今年聖誕節美國市場的情況。不用說，大家早已知道，今年的聖誕節，一定不符理想。早到甚麼時候，早在今年3月間，已知道了。今年3月開始，舊金山市的百貨公司，一律於禮拜天下午，開門營業。在以往，城市內邊，禮拜天開門營業的只有藥房，現在，百貨公司也開門了。為甚麼要開門？當然是生意不夠。開門的結果，弄到售貨員天怒人怨。星期天開門，夥計並沒有獲到例外的補薪，只是規定每人每年少了三天的假期，換一句話，禮拜天出來售貨的，其時間就是以往休假的時間。在以往，強制減少假期，是辦不通的，由於美國近來失業潮洶湧，而售貨員的職業，又是最容易失去，所以他們就不能不服從了。

百貨公司自然希望於聖誕節時，看到生意轉機，但在聖誕節前的一個月，美施和巴黎之城兩間百貨公司的老闆，已向新聞記者表示，今年的聖誕節，營業不會符合理想了。

逛百貨公司的人多，買東西的人少，這是以往香港不景氣時大家常說的話，不過，逛而不買，本身畢竟是一種「傻勁」，只有我們中國人做得到，美國人是做不到的。美國人買不起東西，索性連百貨公司都不去。

今年聖誕節前夕，百貨公司真的是冷落可憐，美施百貨公司那一位守衞員積奇，可以做證人。做守衞員的工作，就是鷹頭隼眼的四處張望，提防好生意的時候，有人把貨物塞到奶罩內邊，或者脫下帽子，把貨物塞到頭頂上去。但是，記者昨天在訪問積奇，他卻優哉遊哉的在那裏踏方步。問他為甚麽這樣的空閑，他說：「這幾天，沒有人高買。」積奇不說，記者也明白的，這樣少的人，一眼無餘，你縱使心明手快，也不敢把珠寶塞到奶罩內邊的。

和積奇談了幾句話，便匆匆的走開，從他的面目表情來看，他為著他的職業不久可能失去而發愁，自己既然愛莫能助，只有趕快的離開。

到這裏，問題是：為甚麼美國今年的聖誕節，會出現這樣的景象呢？似乎是不可解釋，其實是完全可以解釋的。

在聖誕節之前四天，華府的商務部內邊，出現了一個相當隆重的慶祝會。主持的是尼克遜總統和他的幾位閣員。原來商務部內邊，有一個紀錄全國生產總量的儀器。全國生產總量，學名叫做GNP，那是，美國生產了多少物品，又生產了多少勞務（例如醫生開了一次刀）都紀錄在這一個儀器上邊，用紅色燈膽來表現數字，每天二十四小時的不斷閃動著。另一邊就是美國全國人口的總數字。把人口數字來分GNP的數字，其商數就是「國民收入額」。

那天上午八時五十七分，這一個儀器就表現美國的全國生產數量達到一個Trillion的數字。西方的記數法，千千為一個Million（100萬），千Million為一個Billion（十億），千Billion為一個Trillion（萬億），中國的譯法就是一萬億。美國的全國總生產到了一萬億，自然是一個動人的數字，值得慶祝的。

不過，一慶祝，就慶祝出毛病來。華府內邊，有一個名叫布魯鐘斯的基金會，這一個基金會，從一般人看來，簡直是美國各種當前問題的權威。事實上，當尼克遜總統上場的時候，這一個基金會就編了一本名叫《國家秩序表》的天書來送給他，寫總結的人就是現在炙手可熱的外交顧問基辛格，基金會固然自視不凡，實則，基金會的本身，也是孟子所說的「為政之道不得罪於巨室」的「巨室」。基金會的會長是戈登，他是甘迺迪時代的經濟顧問。戈登開腔了，他說：美國全國總生產是用美元來計算的，數字的上漲，固然可以代表生產的增加，但亦是以表現美國通貨的膨脹。究竟一萬億的數字，是說明美國生產增加呢，還是減少呢？如果用1958年的美元來做基數，美國的生產，這幾個月來，已連續下跌了。既然美國的生產連續下跌，為甚麽這個數字卻會飛躍增加呢？可以解釋的理由，就因為阿肯色州內邊，有一個小村落的餐館主人，把一碟雞蛋煙肉的價錢，由一元二角五分而漲至一元五角。

美國計算生產的辦法，有一個大毛病，對生產，不單是計算實物，而且把勞務計算在內邊。例如理髮師替人家薙了一個頭，律師替人打一場官司，究竟所值幾工，是沒有計算的標準，只要你敢寫出來，就計入全國生布的數字內邊。薙一個頭可以是五塊錢，打一場官司可以是五十萬塊，如果物價不斷的增加，勞務也不斷的增加，結果，GNP的數字便超額飛升，但飛升不能代表真正的財富。

在約翰遜時代，大家都說，越南戰費，不過佔美國全國總生產6%。言外之意就是說：還有很長的路程，越戰才會成為生產力的負累。現在已經證明，說這句話的時候，忘記了美國的全國生產的數字，全是虛數。餐店主人把一盤菜的價錢來提高，立刻影響到國民總生產的上漲，正因為虛數多，縱使越戰支出是6%，但實際的物資支出，必然不止6%的。

全國總生產的數字，是全國財富計算的根源，美國到今天，才恍然大悟，計算國民總生產的方法，原來出了亂子，恍然大悟的時候，恰在今年聖誕節的前夕，今年聖誕節之寂寬寡歡，是有理由的。

事實上懷疑商務部的慶祝會是多此一舉，不光是布魯鐘斯基金會的董事長戈登，尼克遜政府屬下的勞工部的統計局，也來澆冷水的。勞工部在聖誕前夕公佈，美國當前失業的人口，已達460萬人，同時，11月份的物價指數，依然沒有停止上漲，雖然僅上漲了0.3%，但依然是上漲的。

綜合來講，今天美國的經濟，不能說是沒有問題，問題的根源，實際是生產下落，而令到生產下落的原因，由於尼克遜政府的抽緊銀根政策。

看來，尼克遜政府對這一個政策，雖然口頭仍硬，實際已沒有多大信心了。今天我們要問的，就是：約翰遜時代，是否又要到來？

（原載1971年12月二十四日香港《星島日報》）